國慶節(jié)返鄉(xiāng)，表弟清峰看我母親，帶了月餅、小磨香油，還有一盒包裝精美的干芝麻葉。我一邊感嘆家鄉(xiāng)人精明的商業(yè)頭腦，一邊回想起兒時母親做的芝麻葉面條，內(nèi)心深處油然泛起縷縷如翻五味的感覺。
豫東平原盛產(chǎn)芝麻，小磨香油也格外香。直到今天，家鄉(xiāng)來人或回鄉(xiāng)探親，仍以香油相贈，且底氣十足：“香油，還數(shù)咱老家的香！”
在靠天吃飯的年代，農(nóng)村光景緊，白面金貴，見天過著窩頭咸菜的日子，十天半月吃不上一頓細(xì)糧。家家戶戶每天中午不是喝糊涂，就是搟面條，面是黃豆、豌豆、高梁或紅薯干面的雜面。沒有青菜下鍋，剝根小蔥拿鹽一腌，抓把芝麻葉開水一燙，煮面時一并倒鍋里，出鍋滴幾滴小磨香油。綠的蔥花兒、黑的芝麻葉隱于面里，不僅是點(diǎn)綴，更是清苦日子里最溫暖的慰藉。
童年的印象中，青黃不接的開春，或霜降過后的深秋，地里幾乎沒什么蔬菜。鄉(xiāng)親們便用采摘的野菜、芝麻葉、紅薯葉等，做餡、做湯，或做面時下鍋，調(diào)劑著饔飧（yongsun）不繼的日子。那年月，芝麻給予人們的饋贈，遠(yuǎn)不止于此。那一片片青翠的芝麻葉，曾是餐桌上四季相熟的陪伴。
單一寡淡的飲食，使我變得很“奸饞”（挑食），人瘦得只剩個大腦袋。為了哄著我多吃些飯，母親會說，今天搟芝麻葉面條，娘給個另（單獨(dú)）放些葷油。當(dāng)然，面條一定會多放些白面，少摻些雜面。母親搟面，我蹲在灶前燒火。看母親把很硬的面團(tuán)揉成餅狀，再吃力地?fù){成面片。有時雜面摻多了，便分開幾個面劑子搟，因?yàn)殡s面沒有韌性，切出的面條也就半尺來長，不易成型。
干芝麻葉吃的時候先用溫水泡軟，攥出水分，簡單切上兩刀，放入蔥花、鹽，滴幾滴香油，事先拌好腌上。鍋里水燒開下面，倒入腌好的芝麻葉，開鍋一滾，勺子一攪，蔥花兒的鮮香、芝麻葉的清香、小磨油的焦香，噴鼻的香味滿屋飄散。端起海碗吸溜一口，面條的筋道、面湯的濃厚與芝麻葉的油潤交織在一起，從舌尖到味蕾、到胃里，是難以言喻的妥帖與舒暢，一碗下肚，暖身又暖心。
芝麻葉雖然好吃，但想要吃到嘴里，可需要很多工序。先是要“采”，老家人叫“打芝麻葉”，一般是七、八月間，芝麻花兒將要落完，芝麻梭子正在灌漿期，這個節(jié)令的芝麻葉既少了些嫩氣，但也不是很老，葉片最為肥厚。掐掉下面的葉子，可以更好地通風(fēng)透氣，讓籽粒長得更為飽滿。接下來是“焯”，老家人叫“炸芝麻葉”，芝麻葉選好洗凈，倒入鍋里焯一下水，煮沸迅速撈入涼水里降溫，焯水的過程要把握時間與火候，時間短了煮的不熟，吃著發(fā)柴如草。時間長了容易煮爛，吃著不夠筋道。最后一步是“曬”，煮好的芝麻葉散去熱氣，揉擠出一些苦汁，抖散放到高粱箔上曬干，再小心收進(jìn)塑料袋或竹籃里封好，這可是莊戶人家漫長冬春季節(jié)的寶貴食材。
時光荏苒。我從農(nóng)村走向城市，從孩提長到中年，不覺己歷五十余載。環(huán)境在變，年歲在變，唯一沒有改變的，是家鄉(xiāng)的情愫、兒時的口味。閑暇之余，亦曾走進(jìn)廚房，搟一案面條，腌一碟小蔥，泡一把芝麻葉，煮一鍋芝麻葉雜面條?？刹恢醯?，方法是那個方法，食材是那種食材，只是舌尖觸及的味道里，和母親做的那碗面，卻怎么也不同了。
如今，隨著農(nóng)村人口流失，芝麻種植數(shù)量減少，掐芝麻葉、吃芝麻葉也漸漸淡出鄉(xiāng)鄰的生活。而諸如芝麻葉之類當(dāng)年百姓賴以度日的果腹之物，竟有人專門采摘加工，分選包裝，堂而皇之?dāng)[上商場超市，推送到高檔飯店的餐桌上，并改弦更張為豪華版的芝麻葉雜面條、芝麻葉豆腐湯、芝麻葉包子等，成為富裕生活的人們追求低脂、低糖和富含膳食纖維而爭相鬻之的佳品。
省親鄭州，小叔帶我去了一家叫“豫滿樓”的菜館，上了燒雞、鯉魚、蒸菜、烙饃，仍不歇心。我笑問：“可有芝麻葉面條？” 服務(wù)員朗聲回答：“俺這不光有芝麻葉雜面條，還有芝麻葉粉條餡包子，都是老家的味道?！?/span>
不大會兒，芝麻葉面盛在精致的青花瓷盆里端上桌，面條粗細(xì)勻稱，白中透綠，不稀不稠的湯面浮著油津津的芝麻葉，點(diǎn)綴紅的油辣子，撒了一撮花生碎，配上一捏韭菜段，再有幾滴香油提味。先吸溜一口，滿嘴生香，再喝一口湯，口舌生津，竟不顧吃相“呼嚕呼嚕”喝得山響，瞬間讓飯桌上的雞鴨魚肉黯然失色，久違的家鄉(xiāng)飯讓味覺神經(jīng)一下子興奮起來。
一方水土養(yǎng)一方人。人們生活的地域因生長不同的植物，而衍生出不同的飲食文化。他們或許平淡無奇，也可能出了當(dāng)?shù)鼐王r為人知。把這些食物與童年、與故鄉(xiāng)，與祖先智慧、與勤儉堅韌等情感混合一起，就不再是一個簡單的、慰藉腸胃的潤貼，就成了故鄉(xiāng)的重要組成部分。
我們懷念一種食物，懷念的不僅是一種滋味，而是一段悠然遠(yuǎn)去的炊煙，一份深植血脈的情懷。無論腳步走多遠(yuǎn)，在你的腦海中，只有家的味道，熟悉而頑固，它就像一個味覺定位系統(tǒng)，一頭鎖定了千里之外的異地，一頭牽絆著記憶深處的故鄉(xiāng)。
責(zé)任編輯:郭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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